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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榜学”漫谈

写得很赞

事了:

给二榜子的生日贺礼,既然提前写完了,就提前发出来吧。写得有点干,大家忍忍。

不是亲儿子,比亲儿子还心疼。榜子兄弟,为了你俩,老夫吃奶的力气都使上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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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琅琊榜》到《风起长林》,是一段上升的弧线,一段下降的弧线,最终合成一个圆。说得玄乎一点,第一部悲中有喜,第二部喜中有悲,正像是阴阳图形,一半负阴抱阳,另一半负阳抱阴,追逐往复,圆融无碍。这种对称,如两面明镜相对,所映所照,自然深远。两部放到一起,作者所要传达的东西,也能看得更明白。

我总是认为,说《琅琊榜》写的是中国传统理想中的君臣父子,礼乐教化,即使不是误读,也是未能穷尽其深意。背景既设在古代,自然要采用古典的语汇,但作者显然按照现代的标准,进行了一番涵泳淘汰。所有正面人物,都不信天命,不重血缘,只此两条,便已大大偏离传统宗法社会的根本观念。作为正面价值的忠孝礼义,也都进行了一番改造,与儒家历来所讲的,似是而实非,貌合而神离。我也早就说过,这绝不是《琅琊榜》系列的缺点,而是它最大的优点。

梅长苏绝非传统意义上的“忠臣”,《琅琊榜》的故事,也不是演义中的昭雪沉冤。这里有“奸臣”,但却没有“欺蒙圣听”的套路,最大的恶,正来自皇帝本人。借着郡主、言侯、景睿等人之口,作者毫不客气地指摘皇帝,他们对那个掌握最高权力的人,都没有丝毫幻想和认同。在危急关头,他们甚至是想要“反给他看”的。但有意思的是,在最后的胜利到来之前,梅长苏却两次救了皇帝的性命。第一次,他阻止言侯在祭坛埋炸药,认为这种做法只是“杀了一个人”;第二次,九安山上的勤王护驾,更是赌上了自己的安危成败。在这里,似乎连他最看重的“复仇”,也让位于另一个目标。

有了这条线索,再来看《风起长林》,便也能明白,庭生父子,也不是“忠臣”。在第二部里,先有“抗旨”,再有“勤王”,顺序反了过来,又是一种镜像。庭生在金殿之上,公然说废立亦无不可,与梅长苏当年的“忤逆”相比,还真不好说是不是青出于蓝;只不过他的长辈身份,令这个情节少了一点冲击力。而最后令平旌下定勤王决心的,不是武靖帝嫡传的名分,甚至也不是他和元时的兄弟情谊,而是元启的叛国通敌,与当年的“不能让誉王得逞”,可谓如出一辙。第一部里的梅长苏和靖王,第二部里的庭生父子,按照“主辱臣死”的标准,是为不忠;按照“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标准,是为不孝。但他们当然也都有所坚守,只不过忠诚的对象,不是一姓一人,也不是皇权。海宴通过她的正面主角,非常清晰地传达了出一种理念,在权力与正统之上,还有一种更高的合法性。忠于这种价值的人,可以做“逆子”,也可以做“忠臣”,可以挑战既有的秩序,也可以维护既有的秩序。而不论所为何事,他们都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重义轻利,舍生忘死。

如果要用一个字来统摄《琅琊榜》的核心理念,我觉得是“义”。作者花了大力气来写的,一方面,是人与人之间的“情义”,另一方面,则是让善恶是非恢复其本相的“正义”。《琅琊榜》的动人处,正在于“情义”和“正义”在主要人物身上的重合。梅郎从地狱归来,是为父亲、兄长和同袍洗刷污名,也是为了争取一个真正能够“保境安民”的清明朝局。靖王的坚持与忍耐,既出于他对故人的赤诚,也出于他的道德操守。站在他们对面的梁帝、誉王、谢玉、夏江,则是“凉薄”、“多疑”、为攫取权势不择手段,也忍于辜负那些亲近、信任他们的人。于是“大义凛然”者,也最有人情味,不曾卖友背盟者,也能最能造福天下。残忍的人一定撒谎,看重情义的人,也看重真相,在相信故人与秉公无私之间,没有任何冲突。这种向外界提出要求、有所争取的“义”,倘若是那些居于优势地位的人提出的口号,不免有些冠冕堂皇,但《琅琊榜》的好处,就在于它写的是逆风的抗争,是对一种压迫性的既成事实的冲撞。理想主义的年轻一代被父辈出卖、辜负,他们中的幸存者,九死一生归来,取回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重新建造当年被打断的一切。故事停止在最有希望的那一刻,也保留住了那种“仰攻”的姿态。

而《风起长林》的那个字,我则觉得是“仁”。此“仁”同样也也有“爱人”和“克己”的两重含义。大而言之,这是要求其践行者关心他人的命运,必要时甚至为之牺牲;小而言之,便是所谓换位思考的同理心,推己及人,反求诸己。孔子说“仁”,大多是讲给上位者听的,希望那些有条件有能力凌驾于他人之上者,反过来同情他人,约束自己,行忠恕之道,戒慎戒惧。某种程度上可以说,这是强者的美德。但同时,“仁”大概也是儒家学说里宗法色彩最少的核心观念,在平等的人之间,也可以作为一种伦理根基。长林父子舍弃生命,承担罪责,都是为了“保境安民”,替“金殿之上看不到”的人们而争取。而当他们富贵煊赫,也占据着“护卫国境”的道德高点时,平章却能想到,“无论内心如何坦荡,也不能要求别人天然就明白你,相信你”。这种高贵的克制,在通俗文化中真可谓惊鸿一瞥,甚至能超越虚实古今,令观众霍然心惊。萧平旌的成长,也是他从向往“江湖悠远,逍遥自在”,到明白自己的幸运“不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过程。与《琅琊榜》一样,反面人物都是鲜明的镜像,无论是濮阳缨、荀太后还是萧元启,都没有什么“爱人”之心,也鲜少能做到“责己”。到了最后,已是家破人亡的萧平旌,面对昔日好友背叛的可能,一方面不肯贸然怀疑,一方面犹不忘反省“这件事,是我没有做好”。所谓“仁人”,自当如此。

而《风起长林》之“仁”,也是《琅琊榜》之“义”的结果。在相当于交代后事的一席对话中,梅长苏对萧景琰提出了“克制权力欲望”的告诫;庭生“守住了对先生的承诺”,并且把这样的信念传给了他的儿子。正在此处,我们再次看到了梅长苏的智慧。愚者暗成事,智者睹未形,靖王提出要收养庭生,他不置可否,甚至隐隐有反对之意。当年的林殊,未必能见及此,但从地狱回来的梅长苏,却不得不想得更多。而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教给庭生的是什么?他一定料到了庭生在景琰的时代,会享受何等的信任,长林王要面临的诱惑与考验,与靖王当初所经历的大不相同。他是否也预见到了,“历两代明君,从未受猜忌”的极大恩信,必然会导致它自身的瓦解?而梅长苏希望庭生“平安度过一生”的愿望,终于也回响在庭生给平旌的临终遗言里。

讲“义”的故事昂扬坚忍,讲“仁”的故事沉郁高洁。《琅琊榜》奇崛快意,而到了《风起长林》,笔触和镜头都变得朴实沉稳。第一部里对昏庸无能之辈、趋炎附势之徒,其形象塑造经常是漫画式的,而这样的形象,在第二部里近乎绝迹,纯粹的轻松桥段,也大为减少。没有“算无遗策”,从一开始,观众隐隐觉得将要发生的事,无人可以逆转。在悲凉的底色之上去描绘至坚至纯的理想人物,写盛极而衰,盈不可久,其结果恐怕不是所有人都“喜闻乐见”。但也正因为如此,两部《琅琊》,单独拆开来看都是“传奇”,合在一起,一切仿佛回到原点,却有了真正的历史感。

对于中国人来说,历史如同宗教,人们喜爱历史,其实也畏惧历史。中国传统的理想社会,所谓“三代之治”,是被安放在历史中的,但它也被历史所摧毁。所有的“治世”,也都有结束的一天。因而中国也有自己的“历史的恐怖”(the terror of history),也试图用文化来加以“克服”。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从《三国演义》以下,对所谓权谋的热衷,正是用人力智巧驯服无常的尝试,是对历史的拒绝。而另一种“克服历史”的方式,则是接受“自古及今,未有不亡之国,亦无不掘之墓”,从盛衰循环中拯救出某种比好运、幸福乃至清明政治还更坚固的东西。

《琅琊榜》最令人动容处,其实也是它最令人担忧处。梅长苏对蒙大统领和郡主解释为何靖王会是理想君主的那一番话似乎暗示着,“清明朝局”的实现,要靠当权者的德行,而一旦能令有德者上位,便能荡涤污浊,焕然改观。某种程度上说,《风起长林》对《琅琊榜》中隐含的“圣王”观念,有所修正。梅长苏厌弃一切朝堂制衡之术,甚至不愿靖王与之有半点关联;萧平章却煞费苦心地维系着权力的平衡,一生不曾在这方面用过心思的庭生,也会说一句“制衡没有错”。“人心深沉,有时信不过自己,有时信不过他人”,所有人都情操高尚、慧眼清明、相互信任,是一种脆弱的状态,难以强求,也难以持久。《琅琊榜》中有鲜明的恶,《风起长林》中却有无法抗拒的悲剧。如果只有《琅琊榜》,那么这个愿望都得以实现,秩序都得以恢复的故事,便正是对历史的拒绝;加上《风起长林》,才有了对历史的接受,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历史的超越。

从情节上说,《琅琊榜》更让人“放心”,梅长苏十年蛰伏,准备周全,就算偶尔措手不及,最后也有惊无险。在这个故事中,正面人物牢牢掌控着局势的走向。观众或许会担心梅郎能否享受自己的胜利,却从不会怀疑他会成功。金殿之上异口同声的“臣附议”或许是《琅琊榜》最让人感到满足的时刻,但就在这个高潮之后,萧选抛出一个阴郁的预言:权力会令情义变质,也能令德性衰败,无人可以例外,“那个天下,他也给不了”。 对此,梅长苏的反应是拂袖而去,不屑一顾。但梅长苏对靖王的信任,毕竟未曾受到世事的检验,我们仍担心他的希望落空。更重要的是,如果我们不能忘记时间终将摧毁一切“黄金时代”,那作为“理想政治”前提的风骨与情义,是否也随之烟消云散?

《风起长林》是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风从来没有停过”,这一次,风换了方向。从意蕴上说,《风起长林》更令人欣慰,因为它释放了前作结尾处留下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交出了一份答卷。这是讲“主明臣贤”、“恩信不疑”的时代如何画上句号的故事。长林府走了一段下坡路,直走到人去楼空。但时穷节乃见,疾风知劲草,庭生父子三人越是走着下坡路,身姿却越见挺拔。管见所及,近来还真很少有通俗作品,以绝大篇幅去描绘英雄失意,却又令无可避免的衰落来得如此坦荡。“历史”显示出了它毁灭性的力量,但也并不能席卷一切。

当然,这样的“历史”,仍然比真正的历史要理想化很多。南齐的宗室权臣始安王萧遥光,发动叛乱想要废掉末代皇帝东昏侯萧宝卷,事败身死。《南史》中遥光传记的最后,却有这样的一段:


遙光幼時甚貞正,明帝傾意待之。東昏為兒童時,明帝使與遙光共齋居止,呼遙光為安兄,恩情甚至。及遙光誅後,東昏登舊宮土山望東府,愴然呼曰:「安兄!」乃嗚咽,左右不忍視。


《南齐书》还记载,东昏侯“诏敛葬遥光尸,原其诸子”。这位先帝“倾意待之”的“贞正”少年,与历史上有名的“昏君”之间,实在也有一场到最后都未泯灭的兄弟情谊。即使如此,“不自安”、“虑见杀”,便足以成为兵戎相见的理由。真实世界中皇权的逻辑,就是如此简单而残忍。

未有《风起长林》时,大概有很多人觉得,萧庭生和萧歆之间,就会像真实历史中的萧遥光和萧宝卷。现在我们知道,并不是这样。距《琅琊榜》最初连载,已有十多年,很多事情上,作者想得更深。在《风起长林》中,人力有时而穷。“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最完美的萧平章在长林府最需要他的时刻死去,而正是他的完美,令他舍生取义,殒身不恤。但让《琅琊榜》成为《琅琊榜》的那个坚硬而光明的内核,并没有改变。作者和读者都珍爱的那些东西,就像黑夜中的焰火,熊熊燃烧,灿烂夺目,所有的善因都没有落空,所有的坚持也都没有白费。《风起长林》沉郁悲壮,它的结局却异常温柔。虽然是“良弓藏”,但毕竟没有“走狗烹”。对于萧庭生而言,长林的威权荣耀,“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回首一生,他认为自己是幸运的;对于萧平旌而言,尽过责任之后,又得到了向往的自由,不负家国,也不屈其意,算得上真正的两全。细究起来,安排长林后人从容退场,是坦荡承认了并没有什么万世太平,但却也是固执认定风骨情义的力量,能战胜猜忌、恶意、世事无常。挺身而出,力挽狂澜,过后又不恋栈权位,是平旌自幼庭训使然,追根溯源,则是“先生”当年的遗教;面对立下不赏之功的兄长,元时能说出“先帝能做到,朕也能做到”,也说明从武靖帝到萧歆的手足赤诚,还是在后人心中扎下了根。有《琅琊榜》的开端,才有《风起长林》的结局,而这个从容退场的结局,也正是对开端最完美的交代。从这个意义上说,梅长苏是两部故事中最长寿的人。即使已经没有人记得他,他也仍然活着。

在海宴的世界里,有情有义的人会面对厄运和痛苦,却不会面对道德困境,他们可能牺牲生命,却从不会被迫否定自己曾相信的一切。“赤诚与信义”能要人命,但也可以救命,它比任何“算计”都要“管用”。这样的世界观当然简单天真,但却也令人安心,如绿妖在给《琅琊榜》的影评中所写,“因其简单,所以坚固,让人有安全感”,“仿如重逢一个多年不见的亲人”。入戏的观众,就算从理智上看清了它的局限,从感情上也还是忍不住要心向往之。至少我自己,非常感谢海宴和剧组的所有人,一起创造出了这样的平行世界,让孤独的人、失望的人、不能相信而又想要相信的人,终于能有所归止。


乱曰:

不忠不孝,大勇大智。
因其义尽,所以仁至。
疾风劲草,知人鉴世。
写尽盈亏,方成全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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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榜》首播时,我三次元的生活正兵荒马乱,为了怕自己掉坑,特意忍住没有看,还撸了半本古书来“解馋”。等到《风起长林》出世,忘记防备,结果一头跌进坑里,一年了都爬不出来。我之于榜子兄弟,也真可谓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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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看刀子的别慌,也会磨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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