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书城楼北

[龙嘎/上音三角] 致一九七五(6·fin)

我想起之前描述蔡程昱的文字,或许这个结局并不难猜。阳光透过他仿佛一体,他本身就是炽烈的,他的归属是太阳。

而方书剑曾背着太阳跑过去,跑了一生。但并不能说谁是不爱的,这已经是一轮红日和一个跑者,在一个地方驻留的,最久远的时间了。

这场顺次的离别好温柔,温柔到我对未来也充满了酸软又温暖的希望来。谢谢太太,谢谢。

凌晨四点烧海棠:

方书剑第一人称视角。

主cp:龚方/昱剑。含有龙嘎、云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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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来 ]

 

 

我难以想象未来是什么样的。我对明天既忐忑又期待,但无论我对它报以哪一种态度,它总会以同样的姿态前来。就像在那条无休无止的跑道上,我想象不了坝上的月光,而在坝上的风里,我也想象不了那个可能属于我的明天。

但嘎子哥说:“它一定很漂亮,漂亮得让人羡慕。”

又说:“方方才不到二十,多好啊。”

我想大约过了十年,我才忽然在如梭的岁月里理解了这个“多好”的意义。但那时,我没有察觉——二十岁是个多尴尬的年龄啊,单纯又不够单纯,成熟又不够成熟,既没法做大人,又没法做孩子。直到后来我才发觉,在一九七五年的秋天,预感曙光即将冲破夜幕,势不可当地来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我们,就好像看见了未来。

就好像我做老师之后,看着那些鲜衣怒马的孩子们一样。

 

入秋之后,我们帮二位哥哥收拾行李。我们总想尽可能多帮他们带一点东西,把布袋和网兜全撑得满满的。我来的时候,队长说“为坝上争光”,但实际上为我们争光长脸的是他们。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就坐在那里看他们唱歌、演戏,已然十分痛快。

嘎子哥和大龙哥离开之前,大队里为他们开了欢送会,礼堂里放了鲜花,比我们想象中的要热烈许多。当然,宴会开始之前,照常是队里领导讲话。会议内容不过是批评与自我批评,以及批宋江、查谣言那些,一遍一遍反复地讲。哥哥们又不和我们坐在一块,我们坐在最后排,剥着橘子,觉得马上要瞌睡起来。

忽然我听见话筒里传来:“尤其是要表扬阿云嘎和郑云龙两位同志,嘉奖他们在文化战线做出的卓越贡献。”

他们是多么受欢迎啊。几乎是他们的名字一被说出口,礼堂里就热闹了。他们上台领锦旗,台下的人就涌上去,张开手臂要与他们拥抱——他们被所有人喜欢和爱戴。我是在忽然发觉这一点时,才对离别这件事感到释然的。

因为我们共同分享了同样的骄傲与喜悦,分担了同样的不舍与牵挂。我与你们同在。

一切能够发现他们的美好、并且愿意为之付诸热爱的人,我们同在。

 

嘎子哥刚一走到台下,我就跑过去,格外用力地抱住他。他笑了笑,他说:“轻点轻点,我腰还没好呢。”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他身上已经有些属于异乡的气息。那种气息让我有一种冲动,我要赶紧告诉他一些事情,一些我以为我永远不会说出口,会让它埋在心里化作尘灰的事情。我说:“嘎子哥,我跟你说个秘密。”

“什么秘密?”他温柔地看着我,他说,“你和小蔡怎么了?”

我摇摇头,不是。我说,哥,我以前喜欢过你,在遇见他之前,我一直喜欢的是你。现在也很喜欢。

“你说这个。”他又笑笑,眼角的笑纹河流一般蜿蜒开来,他说,“这个,我知道。”

我愣住了。我不知道我已经如此小心翼翼地藏着的事,他居然知道,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嘎子哥告诉我:“你大龙哥,他也知道。”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但他安抚似的摸了摸我的头顶,那里有两个发旋,因此我的头发是柔软的,和手心轻柔擦蹭的感觉异常温和。他说:“我们觉得……方方的喜欢真美啊,好像飘在天上。”

嘎子哥说蒙语长大,用汉语表达的时候时常会用一些奇异的词汇,却又格外贴切。我从前以为他在天上,而我站在地面上,不停地仰视他。但他说,我的喜欢飘在天上。他是行人,我是一阵自由来去的风。

我又抱了他一下,我说:“祝你和龙哥一直都好。”

他也把手搭在我肩上,拍了拍,他说:“也祝福你。”

 

那天晚上我们把他们送到镇上的火车站,上车之前,我们第一次在镇里的饭店吃了晚饭。我喝了酒,店家自酿的那种米酒,甜的,但后劲实在很足。以至于等我捡回记忆,完全清醒,已经躺在蔡程昱屋里的榻上。我睁开眼睛,对着窗外的夜空眨了眨。

蔡程昱正靠在我身边看书,余光看见我脑袋动了,给我扯了扯被子。他问我:“渴不渴,喝水吗?”

我摇摇头。我问:“他们都走了是吗?”

“嗯……”他把书放下,撑在我旁边看着我,指尖从我眼角滑过去,他笑道,“你不记得啦?他们上车的时候你还哭了,一张脸都是眼泪。”

他的温柔自带一种清澈,像坝上的河流似的,立刻把我浮起来。我把脸埋在他怀里,让他抱着我。村子里的夜晚比以往冷清了好多,从龚子棋到余老师,再到嘎子哥和大龙哥,一个个都走了,都以各种方式,要么被十八相送,要么无声无息地奔向四面八方。

我觉得我已经不畏惧任何离别了。

他用手臂揽着我,闭着眼睛,轻声说:“你听,你听……”

我也闭上眼,学着他的样子去听。我听见床底下传来细微的响声,非常悠扬,一声接一声,像一只小哨子。我放轻了声音问他:“是蟋蟀吗?”

他仍然闭着眼,又把我抱紧了些,附在我耳边,缓缓唱了两句: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原来那不只是一首诗歌,到了农历的十月,蟋蟀真的像夜间的梦似的藏到了床底下。我每次听他唱歌,都觉得自己真是好爱他。我往前凑了凑,把唇贴在他唇上。

他像呓语似的喊我:“方方,方方呀……”

我感到那种冲动又来了。就好像月亮对身体猛的一扯,让它突然醒过来。我透过窗户,看见草地上长满了晶莹的白霜,觉得有点感伤,像小羊望着青草那样的感伤。在那种莫名的感伤里,我把身上唯一的单衣褪下,让他的胸口贴上我的。

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的躯体是什么样的。但做那事的时候,他着迷于亲吻我的锁骨和腰际,说前者是山川,而后者是河流。

在远古一般的群山和江河里,我们是刚刚落地的两个泥人。

 

他用温水湿了手绢,让我跪在床边,背对他,他给我擦脊背上的汗。我时常在这时错觉天地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他帮我擦洗好,又躺回来,被窝里立刻多了一个人的温度。

那时我反手牵过他的手放在心口,我说:“我这里一直属于你。”

他笑了,他告诉我:“你属于未来。”

 

 

未来究竟是什么呢。

我一直认为未来的存在不过是今日的寄托,人们的生命,也不过是不断奔向一个又一个“未来”的过程。人们想到明日生,才能不在昨日死。

没有人能够不去想它,不去为它考虑。因此,蔡程昱的离开,其实是我能够预料的。

很长时间,他都不知道怎么告诉我这件事,是我自己发现的。他把那封信藏在床垫底下,被重复打开又折叠,已经快要从中断开。信是他供职的那个医院寄来的,里面说,院里有个机会,要选拔优秀青年医生赴藏区支援边防医疗,他们问他有没有意愿。

我直接把那信亮在他面前,我说:“什么优秀医生,明明是没人愿意去,他们才找到你。像古时候的发配一样。”

他笑了笑,不否认。他问我:“你想我去吗?”

我反问他:“那你想去吗?”

他没有立刻答话,他拉起我,问我愿不愿意去河滩上散散步。我好久没和他一起散过步,秋深之后,坝上太过安静了,我走在水一样的寂静里,总是会想起离开的那些人。但今天只有他。他像兄长又像情人一样,把手搭在我肩膀上,我们沿着河滩慢慢走。秋风没有想象中萧瑟,仍然柔和地吹过来,带着水藻的气味。

他开口了,他说:“我篡改医院账目,被停职过半年,如果这次机会再放弃的话……”

“那你一辈子就完了。”我叹道,“我明白。”

我感到他在我肩上那只手紧了紧,然后松开,像是在那瞬间试图抓住什么似的。他说:“对不起,方方对不起。”

我摇摇头,我说:“我不至于……那么不懂事吧。”

他忽然又笑了,笑得有点仓皇。他一笑,河流上的潮水就朝岸边扑上来,打在石块和砂砾上。哗啦——

“方方,”他侧过脸看我,“你这孩子,我当初让你没心没肺一点,你这不,还是没做到。”

这一点他说的不对。如果我可以没心没肺,那么一九七五年的一切甚至都不会发生,我不会来到坝上,遇见他们,不会喜欢嘎子哥,不会让子棋为了我离开,也不会遇见蔡程昱,然后爱上他。

他告诉我:“但是方方比以前长大了。”

我们坐在河滩上,像当年对着月光读书一样,他给我唱歌。我想我后来学习声乐,成为演员,成为老师,很大程度上都与他有关。他唱的是一首法语歌,是余老师曾经教给他的,音调很高,跌宕起伏,歌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一个单词。

Militaire,Militaire,入伍,入伍。

歌的旋律很欢快。我靠在他肩上,最后一次为他流眼泪。

 

 

其实,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他。

很久以后,那是一九九四年的一个初春,下着雨。我下班回家之前,去书店里买这个月的《小说月报》,不知怎么就碰见了他。他牵着一个女孩来买童话书,我猜可能是他的女儿。他半蹲在地上,指给小女孩看书上的候鸟和鳟鱼,一抬头,就看见了我。

我先朝他笑笑,于是他也笑了。他让女孩跟我打招呼,小姑娘就招招手,并不认生,甜甜地叫我。我站在那里看着他,看了一会才发觉,原来这二十年就这样不着痕迹地过去了。可是二十年啊,他居然并没变多少——他脸颊上的痣还在那里,只不过似乎变浅了,被磨去一些,又涂上另一层光影。

打过招呼,他和女孩都不再看我,专心挑着童话书,也没再说话。

如果多言也无益,我想,那就最好。

 

那天是我迄今为止最后一次见到他。他并不知道,那天的雨让我想到二十年前堤坝上那个夜晚。雨停之后,他在月光底下给我读完他的藏书,我问他,为什么这样呢,湄公河上的那个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回去呢,他是爱她的,他难道不爱她吗?

我忘记了他回答了什么,但其实他什么都没答。他笑了笑,把书小心收到背包的夹层里,拿出针线来,咬断了棉线,一针一针缝好。那时我并不知道他那个笑的确切含义,后来,直到那天,我忽然从二十年后的一场雨里读懂了一切。

 

——那么,当年他为什么一定要走呢。

他爱我。他难道不爱我吗。可是在更厚重而漫长的人生里,两个年轻人的爱,薄得就像一层纱。

但那层纱一定很美,就像嘎子哥曾经说过的——“就像飘在天上。”

 

所以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蔡程昱只是笑,在薄如蝉翼的月光下,他缝好书包,把咬断的线头轻轻打结,然后伸出手,抱住我。

 

“他已经消失于历史,就像水消失在沙中一样。”*

 

 

他走那天我没去送他,或者说我去了,但是迟了。我错误估计了跑到镇上需要的时间,以至于等我跑到月台上的时候,火车刚刚开走。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站在月台上,像期盼青藏雪山似的期盼我,盼到最后一个人上车,在最后一遍铃声打响的时候,只好离去。于是我沿着铁轨、跟着火车跑,拼命朝他招手,我希望他能从那扇半开的窗户里,透过倒影看见我。但他没有,我一边跑,一边听见耳边那种苍茫而丰沛的松涛声,一浪接一浪,穿透夜色打湿我的衬衫。

终于我跑不动了,我停下来。刚刚站定,车尾就呼啦一声擦过我,亮着灯,沿着铁轨远去。我双手撑着膝,一下又一下地喘。喉头又是那种熟悉的烧灼感,我努力清了清嗓子,觉得那里像砂纸一样粗糙。

恍惚间我又在那条柏油跑道上了。或者其实一年多过去了,我从来没从那条柏油路上醒来过,我始终在跑,始终在追。那条磕磕绊绊的跑道,我想尽了办法却一直没离开,我从来没停过。起初我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跑,后来是为了嘎子哥,再后来是为了他。可是他也走了,我又要去追逐什么呢?

我仰起头,雨停了之后,月光亮得刺眼。我下意识挡了一下,抬手的一瞬间我听见人声鼎沸。他们拍手,呼喊,号叫。蟋蟀藏在树丛里,也断续地叫。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天要寒了,它们也知道,因此叫得格外热烈。

我站在月色里闭上眼睛。

他们一个接一个站起来。他们说,跑啊,方方,继续跑啊。

 

我深深吸了口气,睁开眼,开始往前跑,沿着铁轨,跑向远处空空如也的地方。

 

 

 

[ 后记:致一九七五 ]

 

 

一月你还没有出现,二月你睡在隔壁。*

 

我时常想到一九七五年。有时我站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唱当年的歌,当年的生命、眼泪与爱情。我不知道那些稚嫩的面孔能从五线谱里读出多少,但无论如何,我怀念它。我不是怀念某个特定的人,某个特定的事,我怀念的是某个抽象的东西——是雨雪,是松林,是我把青春泼在木柴上点火,所燃起的那一缕烟。

孩子们猜出来:那一定是个有很多苦楚,很多遗憾,但纵使千金也不换的年份。

 

三月里下起了大雨,四月里遍地蔷薇……

五月我们对面坐着,犹如梦中。就这样六月到了,六月里青草盛开,处处芬芳。

 

我对孩子们说,是的。那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时候——我的眼睛没被镜片遮住,腿脚没被年岁缠住。我穷得只剩下快乐,我可以想爱谁就爱谁。再后来我爱的人纷纷离我而去,我就把他们离去的脚印丝丝缕缕地采下来,编成天边的晚霞,再唱成歌。

 

七月悲喜交加,八月守口如瓶。

八月我是瓶中的水,你是青天的云。

 

所以我会说,一九七五年,那是我一生中的黄金时代。所以我像纪念爱人一样纪念它。

 

 

九月和十月,是两只眼睛,装满了大海。你在海上,我在海下。

十一月尚未到来,透过它的窗口,我望见了十二月。

 

 

十二月大雪弥漫。

 

致,一九七五。

fin.

①杜拉斯《情人》

②林白《过程》

为什么是“未来的”方书剑?小方妈不禁开始研究儿子展开严肃思考,再加上方方的一九七五组合,想着想着就有了这篇的脑洞。

在两个时代的连接处,可能有这样一群孩子,他们蓬勃、真挚、漂亮,他们愤懑、惆怅,他们抱希望。他们点燃穿透岁月风尘的第一把火,他们相信未来。

而只有人们想到明日生,才能不在昨日死。

谢谢孩子们和哥哥们。敬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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