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书城楼北

[龙嘎/上音三角] 致一九七五(5)

谢谢您的开放结局,谢谢您。我相信就像烧掉的自行车一样,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他会活下去找到幸福,他们也会。

凌晨四点烧海棠:

方书剑第一人称视角。

主cp:龚方/昱剑。含有龙嘎。

本章慎入。



前文:(1)  (2)  (3)  (4)




[ 余老师 ]

 

 

“我不怕没有笑容,我怕的是失去为你放声哭泣的机会。”

 

 

 

他们就像树上的叶子似的,一片片落下来,留给我一个寂寥的深秋。我不想这么快说到一九七五年的秋天,因此我还想讲一讲坝上的其他人。比如说,和我们住在一条乡间土路上的余老师。

蔡程昱住进余老师家里之后,我在余老师那里的时间几乎比在宿舍的时间还长。他的房间里总飘着一种草药的气味,还有姜味,闻起来暖烘烘的。余老师兴致来了,就教我们英文和法语,偶尔还教几句意大利语。他用手指沾水在桌板上写字。

他说:“方方学东西很快,以后肯定有出息的。”

我二十岁。那时我并不知道我的生命还可以有别的可能性,未来是模糊的,像一团雾——未来不是被雾罩住的东西,它就是雾气本身。然而那时我是愉悦的,夏末多雨,我常常穿着蓑衣沉甸甸地从田里回来,余老师家的猫不喜欢我,一见我就躲。它窜出去,蔡程昱就知道我回来了,他挽着袖子满手面粉从里间出来,说正在给我做糖三角。

糖三角是那种玉米面和精面和在一起,捏成的三角形面团,里面夹着糖馅,刚出锅的时候吃,热烫的糖就会一股股流下来。余老师说方方你还是个小孩呢,还喜欢吃甜的,又说,你看蔡蔡都不吃了,当心坏牙。

我笑笑,用手绢接住滴落下来的糖汁,听见门口几声奇怪的叫声,还没出去看,那个白花花、毛茸茸的小东西就蹭进来,往我裤脚上蹭。它的毛上还沾着碎草和泥汤,顿时蹭了我一裤子。

我那可是新做的裤子。我放下糖三角就往门外跑,站在门槛上朝远处喊:

“黄子弘凡!你的羊又跑啦!”

黄子弘凡远远答应了一声,几乎立刻就跑过来。那只跑过来的小羊有个胎记,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他最喜欢的那只,他的宝贝。他养羊比养小猫小狗养得还亲,迈进门槛的第一句就是问我:“你们没把它怎么样吧?”

我揪了一把小羊背上厚厚的毛,我说:“有,我打算把它炖了。”

那小羊好像是通人性似的,见到黄子,立刻从我手里挣脱出去,跑到黄子面前。他也不嫌它身上全是草汁,俯身就把它前爪拎起来,搭在膝上。

“小羔羊,”他蹲在门口和羊对话,“你小方哥哥说要把你炖了,我们快走。”

我笑着骂了他一句,扔给他一个热乎乎的糖三角。他朝我扬了扬下巴,他说:“你总是不回宿舍,刚才嘎子哥和大龙哥还说到你了。”

我问:“说我什么?我该做的活可都做完了。”

“不是不是,”他啃了一口糖三角,摆摆手,也笑了,眉飞色舞的,“他们说你是……咱们剧团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我一时间没听懂。然而余老师站在我后面,几乎笑出声。他轻声说:“我们方方,当可嫁了。”

我感觉从脖颈到耳尖一瞬间烧起来,手心也烫了。我说:“赶紧的、带着你的羊滚。”

黄子弘凡又跑又跳地滚了,小羔羊像个雪球似的跟在他后面,迈着小碎步,一步不落,看着让人怜。我站在门槛边上出神看了一会,蔡程昱忽然走过来,从后面抱住我。

“你等下让人看见。”我象征性地推了他一下,“怎么了?”

“嗯……”他把脸颊搁在我肩上,“水泼到身上了。”

我的心口像是被人用小锤子打了一下似的,清脆响亮,叮的一声,把我的心立刻就敲软了。我反手过去摸了摸他的鬓角,闭上眼睛。

 

说起来,余老师也是秘密之中的人,他是那个见证了一切,但笑不语的人。因此我们尊敬他又依靠他,我们把他当成我们之中的一份子。然而,实际上我们很少有人知道余老师自己的秘密——嘎子哥曾经跟我说过,他有个女儿,但他从来未曾提及。

于是某个清凉的夏夜里,我终于按捺不住。我们坐在院子里乘凉,漫天繁星当头洒下。我问余老师:“好像从来没听您说过您的女儿?”

余老师笑了笑:“她跟着她妈妈,应该快小学毕业了,是大姑娘了。”

他用晒干的药草泡茶,把热水注进杯子里,中药的苦香味就飘出来,闻起来很悠扬。他顿了顿,又说:“你们想听我说她们吗?”

我们当然愿意。我们没有想到他能这么轻易地把过往翻出来,就好像在讲书里的故事。那些繁华和苍凉,都好像是属于他人的,他只不过是把它们转述给我。

 

繁华是属于上海的,繁华永远属于上海。余老师在上海长大,先读法语,后来读了医学,再后来留在学校里带学生。妻子也是学校的老师,教声乐,听说相当漂亮,生下女儿之后,仍然能穿下年轻时那件月白色旗袍。

余老师对她的旗袍印象深刻。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他说,听见她的皮鞋踏在砖地上,咔哒咔哒响,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穿月白色旗袍的背影。那时他就想,一定得娶她回家。

女儿上幼稚园的时候已经很聪明,会说不少法语单词,偶尔还能连成句子,会弹钢琴,会唱歌。那年夏天余老师牵着女儿的手,迎着早升的太阳送她去上幼稚园。小姑娘起初不愿意,后来发现在幼稚园里,老师和朋友都喜欢听她唱歌,满足了她的小成就感,她越发喜欢。

他牵着女儿,路过弄堂里的糕点铺。小姑娘非常喜欢那里的条头糕,可那东西太甜太腻了,余老师一般不乐意给她买。然而今天不一样,他把女儿抱起来,从柜台里挑了好几样糕点,包在纸袋里。他说:“给老师、朋友都分一点,也给妈妈留一点当夜宵。”

我能想象小姑娘那时的神情,她懂事却又没太懂事,若有所思又有些不解。她说:“爸爸晚上不回来吗?”

余老师笑笑:“妈妈要带你去个新地方。”

然而他妻子本人尚不知道这件事。他把女儿送去幼稚园,目送她进到铁门里,被那个格外喜欢她的老师抱进怀中,他才离开。到了傍晚他照常去接她,但只是在门口走了几步,等到孩子们都走完了,就回到家。

“我把囡囡给丢了。”他说。

余老师告诉妻子,他接女儿回来的路上,女儿非要吃对面弄堂里的条头糕,他没注意,不小心撒了手,女儿就跑进人群里不见了。

余夫人当然不相信,她问他,那你找啊,你去找了吗?

“我想的是,不找了。”余老师笑道,转身背对她,摆弄钢琴上的曲谱,他说,“我父母不是一直想……让我俩有个儿子。”

余夫人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

“我说,我不找了。”余老师笑着答道,“小丫头聒噪,嘴又馋,丢了正好,我不喜欢。”

余夫人完全难以置信。她不信只是一天过去,她的丈夫就好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她质问他,他丝毫不理,熄了灯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余夫人坐在黑暗里抽泣,哭了一会收了眼泪,简单理出来个包裹,她说:“你不找我去找,我找到了也不会再回来。”

她把门摔上。余老师面对着墙壁,睁开眼睛。

 

他在余夫人随身的钱夹里放了张纸条,他说:囡囡在她老师那里,你接上她去找她外婆,别再回来。他知道她会看见,然后女儿会从老师怀里出来,乖乖地把纸袋里的年糕递给她。

针对余老师的运动是第二天一早开始的,他早有准备。天没亮他就起来,收拾好房间,给盆景浇了水,打水洗脸,换了件干净的白衬衫,然后把大门上的锁去掉。领队的那个孩子本来想砸锁,发现门居然开着,余老师站在钢琴旁边,正在翻看妻子留下的曲谱。

孩子把手一伸:“交出来。”

余老师还记得很清楚,那是一首法语的小夜曲,余夫人喜欢,他就把它译成了中文。他递过去,看见那孩子前前后后翻了翻,扬手扔到半空中去。

“混账,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余老师站在那里,看着曲谱像雪片一样纷纷扬扬落下来。孩子们直来直去的拳脚比言语更有力,在那时,他似乎看见一个女孩,十五六岁,扎着两条辫子,薄薄的嘴唇,非常漂亮。他想,等他女儿长大了,估计比她还要好看。

他始终在风里等着那场雪,如今雪终于来了。他觉得如释重负。

 

后来,余夫人只给他写过一次信。信很简短,她大概有很多话要讲,然而心里的话越多,能够付诸笔尖的就越少,她写道:“我不怕没有笑容,我怕的是失去为你放声哭泣的机会。”

他回了她一句法语,是那首小夜曲的其中一句歌词——“Amant, nous avons pleuré ensemble”

 

爱人啊,我们曾同哭共泣过。

 

 

九月初的夜里,我还在睡梦中,被人轻轻拍醒。我睁开眼,居然是余老师,他还没睡,书桌上的油灯亮着。蔡程昱没醒,手臂仍然环抱着我。我揉了揉眼睛,慢慢把他的手放回被子里,坐起身来。

他轻声说:“方方,你们剧团的自行车,能不能借我用用。”

“可以……”我一时没弄清楚状况,看看书桌上的信纸,又看看他,“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没有,”余老师显然有些激动,他说,“我女儿居然给我写信了。”

他转身去把那张信纸拿过来,端着油灯,让我看。那明显是小女孩的字迹,但字里行间已经显出点娟秀。她写道:九月三日是我的初中开学典礼,我会上台唱歌,爸爸能来看吗?

落款是八月十三日。这封信用了将近二十天,才姗姗来迟地到余老师手上。我想了想,如果还没过十二点的话,那么今天是九月二日。

我明白他为什么连夜叫醒我。我披上衣服从床上跳下来,发现外面在下雨。雨势不小,沿着门口的泥地几乎流成一条河。我问他:“您现在就要走吗?”

他点了点头:“我赶明天一早的火车,还赶得上。”

蔡程昱醒了,一直坐在床边听着,听到这里他站了起来,他有一件塑胶雨披,比蓑衣好用的多,是从前医院发的。他把它给我披上,什么都没说,陪我去宿舍推自行车。他只穿着单衣,出去就被淋透。我掀起雨披的一角搭在他头顶。

“没事,放下。”他一手帮我稳着车把,说道,“你给我吧,我帮你骑过去。”

他还记得我不会骑自行车。我一松手,他就跨上去,我站在如瀑的雨里,看见他的衣服湿透了,随着他骑车的动作,时常贴到脊背上,露出分明的脊骨。我忽然有点不太好的预感,就像当年教练坐着火车,预感我会比赛失利一样,好像一束月光击中了我。然而现在在下雨,我只能当那个预感是种错觉。余老师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们,他一分钟都不想耽搁,我努力拉着他,才给他穿上了那件雨披。

我说:“路上小心。”雨水顺着房檐滴在我肩头,我突然很想拦住他,但他已经骑在车上,在夏末秋初的雨夜里远去了。

 

三天之后,一位村民给我们送来一辆坏掉的自行车。车把已经严重扭曲,歪在一边。他说是在堤坝上发现的,它就沿着一道斜坡,横在岸边的草丛里,一半浸在水中。

那夜的雨把道路冲得像苔藓地一样湿滑。我们问他,在车旁边还发现了什么?他摇摇头,什么也没有,就是这辆车,我看应该是你们的,就给你们送来了。

我们宁愿相信余老师在半路上发现车坏了,扔下它步行去了火车站。

但我们还是把这辆车烧成了一堆铁渣。

我们已经愤怒了很多年,全在这一夜爆发出来。我们把柴草堆在自行车旁边,像对待罪无可赦的罪人似的,架起它,在它脚下点火——烧它,烧它,一切假丑恶务必全部烧光,决不允许它们死灰复燃。火光窜得比房子还高,火里传出铁架灼烧哔哔啵啵的响声。

终于,轰隆一声,被烧得不成型的自行车倾斜落下,掉进柴堆里,溅出一阵火花。张超站起来鼓掌:

“好!”

我们也跟着叫好,上去把火踩灭,把铁架踩得支离破碎。火光吸引了不少村民,他们都围在我们房前看着。这样的情形他们并不陌生,但这次的对象是一辆无辜的自行车,他们很不解,交头接耳地看,不太敢靠近。

 

我听闻嘎子哥和大龙哥走后,他们从来没有停止过打探余老师的消息。

我们也一样。我们相信把那辆罪魁祸首的车烧了,余老师就会安然无恙。他必须得安然无恙,不然天地也太过不仁。后来黄子和小梁去上大学,张超参加工作,他们也在一直找他。

 

未来的某一天,我们总能找到他的,我相信。

 

 

 

tbc.



写的我胃疼……

最甜cp:黄子弘凡x羊

评论
热度(681)
  1.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令书城楼北 | Powered by LOFTER